前幾年公司辦公室曾在虎林街與松德路口那邊租過三年,當時對於虎林街一帶知之甚詳,包括各家美食小店。其中有一家現在已經忘了名字的抄手店,是我的最愛。時間雖然已經過了七年,那熟悉的滋味似乎還存留在唇齒之間,留香流香。
那家抄手店夾在牛肉麵店與服飾店之間,店面小小的不是頂大,最多只能坐個五六桌人吧,每桌只能坐個二到四人不等,而且身材矮胖、嗓門頂大的老闆自己還得佔據靠最裡面牆壁的一張小桌子,因為他喜歡朝著外頭坐上一整天,桌上擺著一瓶高粱與一個小玻璃杯,就這麼看著虎林街裡的人來人往,默默地一口口喝著那高粱。而最忙的就是老闆娘,烹煮、端碗、收錢一個人全包了,那老闆呢?對,沒錯,就那麼一個人坐在小桌子看著外邊兒的人潮默默地啜飲他的高粱。早上經過,嘿,已經開門了,老闆坐在那兒看著喝著;中午去,當然也照喝不誤;晚上加班完的我要搭捷運回家去了,經過他們門口,嘿,老闆依然如故。高粱酒可以喝上一整天,啥都不必配,連個花生米都免了,真是個鐵打的好漢啊。
看老闆的身材、口音與嗓門,我認為他應是條山東好漢,其實說「好漢」也太恭維老闆,頂多應該說個老漢,畢竟他年紀也有六十幾了吧;喊他老漢還不成,應該還是個挺「沙文」的老漢,因為他總是出一張嘴指使老闆娘做這個做那個的,看到我們要進門就喊道:「快快快,年輕人來啦,快招呼招呼」,我們點了菜,他又喊著:「動作快點兒,別餓著年輕人啦」,搞得我們很難為情,每每都要回應說不忙不忙,也不趕時間,慢慢來等云云。
說老闆都坐著嘛,他偶爾會站起身來去看看老闆娘的情況,或者從旁邊拿出一疊報紙讓我們先消磨時間。後來我才發覺原來他有根拐杖通常都靠在牆邊,不知道是有什麼病症,但看他氣色又覺得應該還挺好,或許是老了但身材依然壯碩,雙腿不聽使喚了吧!但吃了他家超辣的紅油抄手後,我的雙腿也不聽使喚了,許多次信誓旦旦「今天要畢其功於一役」,那知道才吃了第一口,就得拋下筷子與碗公立刻旱地拔蔥地跳起身來,衝出門外狂奔至對街的小歇去嚷嚷:「快快快,隨便給我一杯飲料!」同事們看了都忍俊不住,甚至於還打起賭來看我何時才會氣定神閒的吃完整碗而不必狂喝冷飲。到底幾次我已經忘卻,可能是快要十次我才逐漸適應他店內最辣的幾款口味。
吃過這家抄手後我就上癮了,對於其他家的抄手怎麼吃就覺得不太對,不知道其他同事是否也這麼想,但瞧同事們也很喜歡到這家抄手解決午餐,看來應該是口味與價格都符合眾人的脾胃。當然吃久了,我也知道老闆功夫下在何處。餡兒?不對,皮兒?也不對,其實差別就在於沾醬。與許多食物如蚵仔煎、肉圓、麻醬麵等相同,其他的部份只要表現得中規中矩,就可以憑藉著醬料拉出與其他店家的距離,而且這一拉可不得了,有時候客人上癮了,就如同吸毒一樣,不來你這家吃都不成。而這家抄手的醬料真的很特別,香,而且香得很有特色,但我又說不出來是怎麼個特色法,反正我推薦給朋友時都是這麼說:「總歸一句話,就是好吃啦!」
與老闆逐漸熟稔後,才知道一些事情。例如這家店是老闆娘想開的,老闆勸她享享清福,老闆娘都不肯,堅持一定要讓自己忙一忙。可能是這樣的關係吧,老闆也就都不太聞問,看到我們這些喜歡跟他哈拉的「年輕人」上門來,他才會起身意思意思地張羅。此外,我也探聽到原來他不是山東人,而是蒙古人,而老闆娘是雲南人。怪怪,一北一南,可能是亂世中的緣份吧,後面可能還有一篇長長的老故事可以聽。
然而他們這天南地北的省籍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們如何相遇,而是這關係到他們家抄手的醬料。有次老闆同我聊天,他告訴我他們醬料中有許多香料是台灣沒有的,而是他們返鄉探親時,順手從雲南與蒙古攜回台灣的。原來如此!難怪吃起來總覺得挺香的,但又說不出來是哪兒特殊,原來這祕密就在於香料!我當時聯想到的就是幾千年來人們從事東西貿易與交流,香料由古至今都是主角,我終於理解了它的魅力實在是凡人無法擋,何況是我這種狂吃猛吞的老饕呢?
後來美國紐約市世貿中心(World Trade Center)雙子星大樓在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化為灰燼,過兩天去到抄手店內,才發現老闆留著淚不厭其煩地看著重播又重播的新聞報導,才知道原來他的女兒就是受難人之一。老闆娘倒是漠然地繼續忙碌,心情似乎還算平靜,不是很紊亂,我大膽猜測該女兒不是她所生,但又不便多問。
九一一後沒幾個月,他們就將店面頂讓給一家日本料理餐廳,說不開店了,休息休息準備返回大陸探親。我當時很是不捨,但也沒有辦法。後來繼續去吃那家日本料理,才從日本料理店老闆口中得知抄手老闆在店面轉手後一個月就撒手人寰;我很是驚愕,猜想是長年一日一瓶的高粱與九一一傾頹的雙塔雙重打擊下所造成的結果吧。
過了幾天,我又去日本料理店打聽,想知道抄手老闆他們一家住在何處好去慰問一下老闆娘,並鼓勵她若是情況許可,再開抄手店以忙碌來忘卻傷悲。無奈日本料理店老闆只知道他們住在虎林街附近的國宅,至於詳細地址等都付之闕如,我也就只有作罷,心中依然惆悵,感嘆於離紐約十萬八千里的台北虎林街抄手店蒙古老漢也因九一一而逝去,也感嘆這結合了蒙古與雲南香料的抄手只怕再也吃不到了──而事實的確如此,打從 2001 年九月十一日到今天七年有餘,我吃過了許多店家的紅油抄手,卻吃不著熟悉的滋味;而那一口口吞下肚子的呢,盡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