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後會有期

看到王永慶遺體運回台灣，其三房李寶珠、弟弟王永在與長子王文洋悲慟萬分，剛開始令我覺得很訝異，一時間有點兒如多年前看到九一一的飛機撞大樓時一樣的不可思議，不敢置信，後來又覺得自己的感覺很奇怪，不由得啞然失笑：難道富人、老人遇到如此死別就不能、不會悲傷嗎？對不起，失態了。但又忍不住想，或許他們到現在，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碰到太直接的死別衝擊，所以感覺才會如此強烈？

我面對死亡的經驗，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時開始。有一次阿媽不知怎麼了突然覺得全身無力，呼吸困難，被父母趕緊送到台大醫院，我當時忍不住想說阿媽會不會死呢？感覺無助與驚惶。後來阿媽順利返家，並且沒有再犯這樣的毛病。其實在此之前，我曾直接問她是否會恐懼死亡，她還給了我一個耐人尋味的答案。

後來也是在小學中年級時，阿媽的媽媽也就是我所喊的「阿祖」亡故。我到鹿港去參加送終儀式，還記得我看到阿祖娘家的人一到，我的阿媽與舅婆就突然放聲大哭地趴倒在地上，呼天喊地，狀甚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結果在媽媽的示意下，大姑丈領著我與妹妹急忙離開現場。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傳統的風俗，不管是否真的傷心，死去的若是女性，當其娘家人到場，夫家這邊總是要哭天喊地一番，代表「沒照顧好，請多原諒」之意。後來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所參加的傳統「出山」，也就是從喪宅將棺材移出，然後由道士與吹鼓吹手陪伴下一路穿過大街小巷，然後到了墓地，放下棺材，然後分腳尾錢。我當時身上麻帽所佩戴的是藍色布塊，據說是因為我是四代孫的關係；倘若有第五代，就可以戴紅色的了。還記得當時路人紛紛觀看，而我就瞪著他們昂首走著，想說看什麼看，我的阿祖死了，你們還看熱鬧？

到了二十幾歲，當時在實踐時曾至土城參加同學涂睦蘭父親的喪禮；當時由於只是行禮如儀，並沒有什麼傷感。不過在出國前補習托福考試，遇到了今生第一次的生死震撼。

當時我和老同學李祥（Richard Li, Li Xiang）往來密切，幾乎每週都到他家去哈拉，李媽媽也常常下廚烹飪拿手好菜招呼我。一日聽他說李媽媽住進台大醫院，於是我在某次美加補習班上完課後，就近走路去台大探視。記得當時李媽媽微微笑著看著我說：「政儒啊，你看看，李媽媽腳都腫了不能走，如果可以走路，那就立刻回家了！」掀起被子一看，她的腳腫得十分明顯，我當時沒概念那是兇險之兆，也不覺得癌症就是絕症，只能說些「李媽媽加油」、「相信您很快就能出院」等不著邊際的鼓勵祝福話語，便告辭離去。後來我進入閉關模式，就沒有與李祥等朋友聯絡。兩三個月後考完托福，我打電話給李祥，他接了電話一聽是我，很高興地大聊，十幾分鐘後我突然想起他媽媽住院之事，於是問他：「對了，你媽媽怎麼樣？出院了嗎？」

結果他半晌沒講話，然後丟給我一個震撼：「還說呢，人都死了，不要再提了。」換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壓根兒沒有心理準備，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十分熟識的人所帶給我的死亡經驗教育。

後來我夥同李祥到金山安樂園去祭拜李媽媽，當時我萬分悲傷，李祥也是，他在祭拜時似乎因難過至極，猛然搥打骨灰罈櫃子，因為我當時刻意走開到廳堂門邊，讓他去與母親話別時，突然聽到好幾聲十分巨大的拍打噪音，迴盪在靜悄悄的安樂園廳堂，在空靈中訴說著無奈與絕望。

再來就是出國前後所遇到的家中狗兒的死，那對於我來說，一如親人的故去，哭了好幾天，很是傷心，其實家人都一樣地難過。話說我家是十分愛狗的，曾經最多在同一時期在家養有十一條狗，但後來就一隻隻死去，最後一隻是「弟弟」，死於五年前我媽出殯那一天，活了十九年，算是十分長壽的了。我現在又開始養狗，或是想要重拾那份揮不去的人狗之間互動與情感吧。

1995 年自美留學回來後，從好友唐聖瀚（唐老, Ian Town）處得知當時 Mac 俱樂部的朋友張江（Chang Chiang）也因太拼工作而死於猛暴型肝炎；我很錯愕，因為當時出國前猛看 LD 雷射影碟都是去張江所投資的錄影帶出租店租回家看的，與之也時常聊電影，分享他的電影資料庫創建大夢，不料兩年沒見就生死離別。後來也聽好友陳建雄（Robin Chen）聊到小學時的一個同學姚怡華也於多年前某天早上外出買早餐時被車撞死；她長得漂亮，很遺憾就如此香消玉殞了。

接著就是我自己媽媽的死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從確定是癌症到死亡，總共撐了半年，也讓我有些心理準備。先前李媽媽與狗們的死，其實已經帶給我相當的死亡經驗了，但真正面對至親的死亡，而且是自己的媽媽，那種歸零、永別的震撼還是難以抵擋；先前有幾次那些不算太正式的經驗都不夠。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逐漸從傷痛走出，但我也不敢說若是再次面對至親的故去，是否可以「比較不那麼傷心」？我想這疑惑有些三八，但也無法回答，只有發生後才會知道結果是如何。

我媽之後，接下來是爸爸好友紀律師因癌往生、爸爸摯友張楠昌叔叔因肝癌往生、小舅舅李詩聖中秋節逞強鬥狠被敵對幫派刺死、二姑丈沈樹文因癌往生、老同學顏德安爸爸因肝癌往生、爸爸好友姚老師往生、網友 940 江映慧乳癌回天家、好友陳建雄父親往生、好友卡爾張才仁父親肝癌往生……這些人我都熟識，大多也出席了他們的公祭；若有面對遺體的機會，我一定不迴避，看著他們安詳的面容，我都默禱他們一路好走，「後會有期」。

「您放心吧，我們後會有期！」這話是我在張楠昌叔叔往生那天早上趴在他耳邊所說的，當時他雙眼上吊，嘴巴半開，似乎有發出些許聲音，但已經是虛弱至極，沒有太直接與很明顯的反應，但我相信他聽進去了，我也衷心企盼是如此。

真的真的，曾在我生命中出現的親朋好友啊，你們一路好走，咱們後會有期！